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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随:我也想学。(1 / 1)

蒋遇牵着段灼的手,将他带到餐桌旁。

家里用的是设有玻璃转台的大圆桌,没有席次排位的讲究,蒋随的左右两侧都有空位,可段灼的大脑偏偏在这时候短了路。

刚才失速的心跳虽已平息,但那种被电流袭击的酥麻感却很深地刻在他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他寻思这应该是种生理反应,可如果导致这种生理反应的是一个男生的鼻息和声音,那就太诡异了。

带着一份复杂的,回避的心情,段灼在距离蒋随一个空位的地方入了座。

赵芮之端着最后一道蔬菜出门,笑着问了句:“你们俩怎么没坐在一起?”

段灼抬眼,面对蒋随一脸茫然的神情,不知如何作答,所幸有蒋遇冒出来说:“我想坐他们中间。”

赵芮之也坐下:“你在同学家没吃饱啊?”

“吃饱了,但是看到你做的菜,我又有点饿了。”

这个家里,任谁也抵不住小朋友的糖舌蜜口,赵芮之笑得眼尾一弯,两道细小的纹路显现出来。

赵芮之的拿手菜是蜜汁基围虾,摆在了段灼面前,其实不止是基围虾,段灼感觉所有的菜都偏向他的座位。

“阿姨不怎么下厨房,好久都没弄了,不知道味道怎么样,你先尝尝看,每样都尝一下。”

蒋俊晖也说:“喜欢哪个就多吃点,千万别客气,就当是自己家里。”

段灼又想到在寝室的那个晚上,蒋随把好多种饭菜的盖子揭开摆在他面前,让他每样都尝一下,原来温柔就是这样传染的。

感到暖意的同时,又有淡淡的失落感涌上来,这是别人的父母,别人的家庭氛围。

他吃着东西的时候,偷偷祈祷蒋随的父母不要问有关他父母的问题,因为那不可避免地会聊到坐牢的父亲,他羞于启齿,又不想向他们撒谎。

但现实却总叫人失望,在安静的气氛中,蒋俊晖忽然问了句:“那你爸妈是做什么的?”

段灼低垂着脑袋,盯着饭碗里的一点酱汁说:“我妈在我七岁那年自尽了。”

“啊?”赵芮之张着嘴,愣了一秒才问,“怎么会这样啊?”

蒋随夹菜的动作也顿了顿,这是他第一次听段灼提起家人。

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好奇过,有一回,他旁敲侧击地问过段灼家人住那儿,段灼只用“住乡下”三个字含糊地应付,很快又转移了话题,他便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再追问。

“因为我爸出了点事,被警察抓了,家里欠了一屁股债,她压力太大,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。”

也许是因为事情过去太久,段灼说这话时,意料之外地平静,坦荡,他也没有避开任何目光。

但事实上也不需要任何自我保护式的心理建设,蒋随一家人的目光里流露出来的除了惊讶就是同情,没有一丁点鄙夷的成分。

只有充满求知欲的蒋遇追问了句:“那警察为什么要抓走你爸爸呀?”

“因为他爸爸犯了点小错误,警察叔叔要带过去教育一下。”赵芮之很有眼力见儿地把话题转回餐桌上,“小宝,再给阿灼哥哥的杯子里添点饮料。”

段灼细细咀嚼米饭,想起自己的母亲。

她陪伴他的时光太短暂,而儿童时代的记忆又很浅,他只记得一些充满视觉冲击的画面。

有一个下着雨的夜晚,张思南走到他床前,为他关了灯,然后忽然发疯似的掐住他脖子。

他并没有睡着,他感到疼痛,感到呼吸困难,害怕地浑身发抖,睁开眼拼命拍打着她的胳膊,张思南不仅无动于衷,反而更用力地掐着他。

他想要求饶,可是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,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,张思南又忽然松开了他,蹲在床头不停地向他说着对不起,亲吻他的额头,抚摸他的脸颊。

段灼在一片混沌和震惊中,尝到了眼泪的味道。

张思南之后还说了很多话,可是他想不起来了,因为当时他的喉咙太疼了,吞咽都困难,疼得他以为自己以后都没办法吃饭了。

但他记得自己说了句没关系,妈妈你以后可以不要吓我吗。

——他那时真以为张思南在和他玩游戏。

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的呢?他也记不清了,记忆和梦境混淆在一起,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,明白一点,从推测再到确认。

再有能想起来的就是端午那天,张思南说要带他去钓龙虾,他兴冲冲地跑去土里挖蚯蚓,张思南却神神秘秘地告诉他,不用蚯蚓也可以钓,她有别的办法。

段灼一手拎着水桶,一手握着竹竿,跟在张思南身后。

下过雨后的土地格外泥泞,一踩便是深深的脚印,铁皮水桶叮叮当当响了一路。

好不容易走到岸边,张思南却又开始哭泣,段灼只好走上前,为她擦眼泪。

张思南无数次地想要将他带走,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他。

蒋随察觉到段灼的情绪没有进门那会儿高涨,用生菜包了点泡菜和鸡胸肉递过去:“你试试看这个,巨好吃。”

段灼一口塞进嘴里,被复杂的味道给惊艳。

蒋遇嚷嚷着要吃蜜汁基围虾,因为不想动手剥虾,左右两边都讨好,一口一个哥哥,声音又软又甜。

蒋随根本不吃这套,把虾转到她跟前:“阿灼哥哥是客人,你不能这么麻烦人家,要吃就自己剥。”

“没关系,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。”段灼捞了几只虾,三两下就剥完,放到蒋遇的卡通小碗里问,“这些够不够?”

蒋遇很有分寸感地点点头,倒是蒋随,厚着脸皮从她碗里抢走两只,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嘴里,看得蒋遇一愣一愣,随即崩溃得叫出来。

“哥哥给我剥的啦!”

蒋随得意扬扬地享受着战利品,唇角勾着,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立场,怂恿道:“那你再跟他撒撒娇。”

蒋遇气鼓鼓:“你自己怎么不撒。”

蒋随很有自知之明地说:“我又没你可爱,声音也没有你甜,撒了没有用。”

蒋遇护着碗里最后两只虾:“你又没撒过,怎么就知道没用,爸爸说凡事要先尝试了再下定论。”

段灼低头剥着虾,余光暗暗往蒋随那侧瞄一眼,纠结着一会儿蒋随向他撒娇,他是该剥还是不该剥。

但蒋随只是用很欠揍的语气说了句:“赶紧吃吧你,小心剩下那两只也没了。”

蒋遇顾不上给虾仁裹酱汁,大口往嘴里送。

段灼又把剥好的虾仁放进她的小碗里。

赵芮之看见了,忙说:“你自己也多吃点,不用惯着她的,快尝尝这个鸡汤味道怎么样。”

总的来说,这顿饭的过程于段灼而言还是很轻松愉快的,没有生硬的话题,只有恰到好处的关怀,一切都很自然,自然到他像是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很多年。

饭后,段灼帮忙将碗筷送进厨房,赵芮之让他放下就好,家里有洗碗机,但段灼觉得还是要做点什么,于是将案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水果削皮,切块。

“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了。”赵芮之忽然开口,“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了吧。”

段灼连连摇头:“没关系,这很正常,大家都会好奇。”

“你妈妈是因为抑郁症走的吧?”

“我那时候太小了,不是很清楚,但现在想想,应该是这样的。”

“从小没有妈妈陪在身边,一定过得很辛苦。”

段灼没有说什么,因为他觉得这种苦,即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能够感同身受。

赵芮之流露出过来人的眼神,她将荔枝剥开,装盘,声音和缓:“你有怨过你妈妈吗?”

段灼犹豫了一下,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,当他明白张思南为什么掐他脖子,为什么要带他去河边时,他是气愤的。

她生下他,却只把他当玩具一样,想要就要,想扔就扔。

他不止一次猜想她为什么这么做。

答案可能是恐惧死亡,想要他陪着,也可能是憎恨他,恨他是段志宏的儿子,后悔生下了他。

赵芮之却轻轻捏着他肩膀说:“说句在你听来可能有点老土的话‘孩子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’,你要相信,没有哪个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小孩的。”

赵芮之的语气实在太温和了,让段灼产生一种莫名的倾诉欲。

“可是……她想要带着我自杀。”

这是第一次,段灼与人分享这个埋在心底很久的秘密,因为即使张思南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光充满了罪恶,暴力,他仍然想保护她不受外人指点。

唯有赵芮之,他觉得她了解张思南,也理解张思南,甚至比他了解得更多。

“我想,她是因为很爱你,不忍心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受苦,才会想着要把你带走。”赵芮之侧身看着他,“其实抑郁症病人的想法和我们不太一样,他们视死亡为一种解脱。”

过去的认知忽然被颠覆,段灼怔愣在原地,眨了眨眼。

“其实保护孩子是一个母亲的本能。”赵芮之微微一笑,“她生病时爱你,要将你带走,清醒时爱你,于是将你留了下来。”

她带着他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,窥见了另一种真相。

段灼嘴里含着块很甜的蜜瓜,却还是抵挡不住内心翻腾的酸涩感,对于张思南的爱,他竟然一直误解到现在。

这或许是上天的对他的一种弥补,让赵芮之为死去的张思南发声,让他宽恕她的罪过,也解了他多年沉疴。

“谢谢阿姨,跟您聊完我心里舒畅多了。”

“心情舒畅就好。”赵芮之拍拍他后背,“以后放了假要经常过来玩,阿姨随时欢迎你,我们家人就喜欢热热闹闹的。尤其是二宝,还有点人来疯,平时她都是自己剥虾的。”

“看出来了。”段灼笑着说。

“你们在说我坏话!我听见了!”在客厅里的蒋遇忽然嚎了一嗓子。

赵芮之和段灼相视一笑,端着水果走出去:“我们在夸你可爱。”

蒋随在茶几边捡到一张皱巴巴的社团宣传单,扫了一眼,问段灼:“你怎么还留着这个?想报名?”

段灼不甚在意地回:“他们发的,一直忘了扔。”

蒋随又问:“那你会游泳吗?”

“当然会了。”段灼在手心里画了个圈,“我家在一个小岛上,它的四面都是海,因为担心小孩溺水,家长分两拨,一拨不允许小孩儿靠近海边,一拨会提前教小孩学游泳,我们家就属于后者,我大概从上大班时就会了。”

“哇!你好厉害!”蒋遇的眼里满是钦佩,“那可以教教我吗?我也好想学游泳!”

段灼差点一口应下,但是忽然想到小朋友是最重视承诺的,他曾经因为段志宏答应他去游乐园却没有做到,伤心了一整个礼拜,万一他没有做到,蒋遇有可能会像他当年一样失望。

他不敢轻易许下诺言,很严谨地加了条件:“要等我放了假才可以。”

蒋随忽然来了句:“那可以一对二吗?”

“啊?”段灼不明所以。

蒋随指指自己又指指二宝,眼神有几分迫切:“我俩一起报名,我也想学。”

段灼斜睨着他:“你不是职业运动员吗,居然不会游泳?”

蒋随咧嘴笑了:“我很高兴,在你的认知里,运动员竟然是百项全能的生物。”

学游泳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事情,早在开学上培训课时,老师就说过,学校已经将游泳列为必修课,如果到大四还没能通过考核,学校将延迟派发毕业证书。

段灼挑挑眉:“我可以免费教小朋友,但是成年人需要教学费。”

“包教包会?”

“那肯定,”段灼说完又补一句,“要真不会就只能是脑子的问题。”

十点钟,客厅的钟摆响了两声,蒋遇回屋睡觉,段灼也起身道别,他在附近的快捷酒店定了个房间,步行过去十分钟。

换回自己的鞋子走了几步,他抬起后脚跟看了一眼,脱胶裂开的位置居然被人用胶水粘好了,而且很牢固。

他第一反应是赵芮之帮忙弄的,因为她为人细心周到,又收拾过鞋柜。

而当他向赵芮之道谢时,赵芮之却说:“是大宝弄的。”

段灼大为震惊,寻思蒋随是什么时候给粘上的,他们明明一整晚都待在一块儿,他连洗手间都没有上过。

一定是在厨房切水果的时候。

段灼一扭脸,蒋随斜斜地倚在门框上,嘴角微微翘着,又拿那种期待被夸奖的眼神盯着他。

段灼道了声谢,蒋随努努嘴,似乎不太满意:“就嘴上谢啊?没什么具体行动吗?”

虽然知道对方在开玩笑,但段灼走在院里,还是挺认真地想了想。

“那你帮我买条泳裤,就当是学费了。”

蒋随终于又咧嘴笑起来,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,把段灼送出小区门口,他叮嘱:“到酒店了给我发条信息,睡不着也可以找我聊天。”

“我不会睡不着的。”

等段灼到了酒店才发现,不会睡不着这话,他说早了。

这间快捷酒店的单人房是没有窗户的,一股潮湿雨季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,床单和被罩摸起来并不是完全干燥的,枕头下边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头发丝儿。

空气不流通,洗澡不方便这些都算了,最主要一点,他房间离地铁站太近了,他一躺下,感觉地铁是从他身旁轰隆隆碾过去的,根本静不下心。

好不容易等到地铁停运,没声了,隔壁一对男女开始深夜节目,段灼被迫听了几分钟床板的抗议声,忽地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。

那时和现在差不多,也是刚进入秋季,他从幼儿园升入小学,傍晚下了课,段志宏开着大奔到校门口接他。那时候大家对段志宏的称呼不是“毒老大”,而是“段老板”。

段志宏和兄弟合伙经营一家娱乐城,段灼可以自由出入里边任何一个角落,但他只喜欢待在三楼的包间,因为那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,还有动画片可以看。

那天不知道是按到了什么键,电视机跳到了奇怪的频道,荧幕上放的是部日本片子,穿着和服的艺伎在跳舞,一个留着胡子男人从背后抱住她,把手伸进她衣服里,低俗的剧情,香艳的画面冲击着他的视觉,他傻愣愣盯着,忘记换台。

段志宏提着一堆吃的推门而入,把他吓坏了,但段志宏不仅没有责骂他,反而笑着问他:“臭小子,你看得懂吗?”

段灼一边吃着零食,看完了那部片子,就这样,他的性启蒙时间被生生提前了好多年。

与段志宏有关的记忆,似乎都发生在会所里。有一回,他眼睁睁看着段志宏抡起酒瓶,冲一个男人脑袋上砸过去,血流满地,男人跪在地上求饶,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。

当时的他还没有建立起正确的是非观和价值观,他错把段志宏的鲁莽当英勇,残暴当威严,崇拜得很,甚至一度想成为那样的英雄。

难以想象,如果段志宏当年没有被抓,娱乐城规模再扩大,如今的他会不会做着和段志宏同样的事,并以此为荣。

这一夜,他的思绪烦乱,想起很多旧事,直到凌晨两点多才迷迷瞪瞪地进入梦乡,但没睡几个小时,又被早班的地铁给“碾醒”。

他躺在床上翻看地铁时刻表,想着蒋随的生物钟如果准时的话,这时候应该已经醒了,待会儿他们可以一起吃早饭,再一起回学校。

他点入微信,输入了“要不要一起”几个字,又很快删除。

他不能这样主动给蒋随发消息,否则蒋随一定以为他很想他一起吃早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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