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初,
沧州,
张家屯。
“给我站住!”
“一群小孬崽子,再跑腿打折!!”
我抽空回头望去,追杀的人似乎更多了,有拿擀面杖的,拿扁担的,还有拿杀猪刀的。
“他娘的,怎么都跟来了!我说刘剩一个挑大粪的咱怎么得罪他了??”柳儿骂道。
“啊,昨天我把他粪筐扔他家井里了,让他骂我小贼种!”牛粪夯声夯气说。
“干!我说,这块咱又要混不下去了,拿这么点吃的咋了,他们村都属王八的?牟住咱就不松嘴了?”柳儿气急败坏。
“别他么废话,都撒楞跑,谁腿慢给逮着了可别说哥几个不仗义。”坏蔫儿头也不回,憋足劲奔村口撒丫子。
“哥……哥,我不行了,跑,跑不动了……”狗头上气不接下气,眼看着腿发飘。
“娘的……斧头,看你的,使绝招!”坏蔫儿看看大家都快不行了,咬咬牙,扭头喊。
“绝招用了就见血,再说前天刚用完,还没缓回来呢。”我不鸟他。
开玩笑,老用这招太伤元气了。
“哥求你了!今儿你不出马,咱几个都得挂这……你自己来,还是俺们动手把你削躺这?”坏蔫儿一点不惯脾气。
“来你妹!”我骂道。
“我要有妹我真让你来,痛快儿的,我也不行了!”
我无语,到这步也只能靠这招了。于是我在跑动中开始静心凝神观察四周,终于,看到了我想找的——
前面不远处,路边一块砖。
正合适,就是它了。
我继续往前飞奔着,假装不经意间渐渐偏离了路线,斜地里朝那块砖跑过去,调整下呼吸,计算好步伐。
近了,近了……就是现在!
风驰电掣间,我用左脚踢上砖头,然后把右脚绊在左脚上,张开双臂夸张地大叫,打着旋儿摔了个滚地葫芦,然后安心地趴在那,双手抱住头。
搞定了。
“就是现在!”坏蔫儿大吼一声:“赶紧,加劲跑!”
哥儿几个绝尘而去,带着一溜黄烟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。
“打死他!”
气喘吁吁的追兵到了,不管远去的几个孬小子,逮着我就往死里一顿打,无数只大脚印在我周身各处,扁担和擀面杖也雨点般抡了下来。
好歹猪肉李还没失去理智,因为我没感觉到有刀砍在身上。
“死叫花子,让你把粪筐扔井里!”
“让你偷猪下水!”
“穷疯了吧?我棺材铺的纸钱你们也偷!”
……
我像样地嚎叫着打了几个滚,然后四仰八叉摊在地上,任由擀面杖打得头破血流,在呼喝声中开始思考我毫无意义的人生。
活着,就是为了不被饿死么?可人早晚会死,如果这样,现在被打死在这也挺好的,比饿死强,饿死没人会记得。
区别在于,下手最重的似乎是棺材铺老板,这样我应该是因为两沓给死人烧的纸钱被打死的……假如猪肉李打死的我,我就是死于猪下水。可如果为了一副猪下水而死,那么我的命就不值一副猪下水。
比我贵重的东西,猪肉李为什么要拿我的命去换?
我的命还可以换些什么?能换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么?
……
过了不知多久,身边渐渐安静下来,只有四周累坏了的喘气声。而恢复些理智的人们,终于比我晚一步意识到了自己下手有多重,他们有些紧张,跟以往打我的人一样。
紧张是会传染的,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时,就到了临界点。
“出人命啦!”不知是谁尖声尖气喊了这么一声,人群轰的一下炸了锅,大家四散奔逃,跑远后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快步走开,头也不回。
我强忍住笑,因为每次听见狗头捏着鼻子喊这句话时我都想起发情的母驴。
死了个小乞丐,没什么的。
我真想告诉他们。
狗头从房檐上探出脑袋偷偷看了好一会,确定老乡们都走光了,一挥手,坏蔫儿他们几个从房上蹦下来,柳儿踢踢我,我已经动弹不了了,只能咳出一口血沫子喷在他脚上,表示我很不满意。
他们也不多说话,跟以前一样,让膀大腰圆的牛粪扛了我就往村外走。
我大头朝下翻着白眼,看见他们几个没有谁再看我哪怕一眼,目光都停留在坏蔫儿鼓囊囊的怀里,那里有我们的收成,哥几个显然觉得比较满意。
大家笑了,代表这顿能吃饱。
我也笑了,我的命还是能换些东西的。
笑着笑着,我困了,闭上眼睛睡过去。
这一年,我十五岁。
……
……
……
我又梦见老头子了,拎着他那把破斧子佝偻身子上山砍柴。
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,他那张鹰钩鼻子飞云眉的老褶脸我都快记不清了,所以没事就回忆一下,然后就能梦见他。
我从记事起便是跟着他在山里厮混。他就是一砍柴的,每天周而复始早起上山砍柴,回来后我帮忙劈柴,然后捆结实了他背在背上爬过几座山头找附近村庄卖,换了吃的带回来,两人胡乱塞些,趁着天亮,翻开那两本不知哪儿捡来的破烂书本教我识字,天黑了给我讲一些外面的事,第二天继续砍柴……
他不是个好先生,虽然那《千字文》和《百家姓》上的字他都识得。
每天教我几个字后,总会沉默老半天,酝酿好后干巴巴念叨一些比如山外有村子,里面有人,村里有裁缝,会做衣服,有厨子,会做吃的,有铁匠,会做斧子……等等等等翻来覆去的琐事,可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,因为这是唯一的信息来源,我连其他活人都没见过。
念叨久了,我也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了个囵吞,愈发好奇,想出去找个村子见见世面。
老头子不让,说没什么好看的,外面全是狼。
“不是还有人么?”我问。
他想了半天,终于恍然大悟,
然后随手操起斧头把我拍晕。
之后我就再也没问过这么蠢的问题。
对了,当时我们住在没有人烟的山沟里。真的是沟,山里哪地势最低,老头子就带我在哪随便扎个草棚子住下,他说山里狼多,住得高了狼来吃人。说实话我不信,因为他出去砍柴,时不时就会拖一只狼回来爷俩烤着吃,腰里的斧头淌着血水,我觉得他根本不怕狼。
有一次发山洪,我们住的地方地势实在太低,大水冲过来我直接就晕了,然后受了风寒,不知过了几天再醒过来时,我们还住在沟里——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另一条沟。
老头子住沟里有瘾,我觉着这才是原因。
我懂事后,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怪人,后来到外面的世界我才知道,识字的人并不多,一个砍柴的却认识字,不奇怪么?
他的确是个怪人,一个睡不踏实的怪人。我半夜放个屁他都竖起耳朵听半天,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啸猿啼的,他会坐起来听一夜不睡觉,然后往往第二天一早就带我离开,跋山涉水远远的另觅它沟。我就纳闷了,问他你一个砍柴的总到处转移干嘛?他说这里柴砍得差不多了,换个地方砍。
我不信。
死老头子上瘾了,再次把我打晕。
醒来后,我信了,特别信。
我在水边看到过自己的脸,额头正中竖着个挺大的疤痕,老头子脸上没有,我猜外面村里人也都没有,便问他这疤怎么来的,他说让猴挠的。
我当然也信了,虽然我还想问问那是只什么猴。
我这辈子就问过他这三个问题,因为他教我的一个词叫什么来着?对了,事不过三。
其实如果这个词是事不过四的话,我还想冒着被打晕的危险再问他个问题的——你是我亲爹么?
当时我觉得是,因为我的名字就是他起的。
当然这是我最聪明的地方,我没用问的,而是直接跟他说给我起个名字吧,他楞了一会,没找出打晕我的理由,看看四周,又看看手里砍柴的家伙,就给了我斧头这个名字。
我挺庆幸当时天上没飞过什么,不然可能我就叫鸟了。
鸟,多难听个名字。
“这样我就姓斧了。”我说。
“你不姓斧。”老头子说,“斧头是名……山里砍柴的,要姓有啥用。”他嘟嘟囔囔道。
“啊?”我没听清。
斧头再次砸晕了斧头。
醒来后我就一直琢磨,我草说话这玩意真是高深,按理说“啊?”应该不算个问题啊……
可当了乞丐后,我又觉得他不是我爹……当然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太大意义,好奇而已。
不过,我跟他不一样,跟外面所有人都不一样。
只有我的头发,乱蓬蓬的,是一团耀眼的红色。
这些都不重要,头发什么的最讨厌了。
重要的是那一天,那是几年前来着,六年,还是七年?反正老头子砍柴回来时脸色很不好,外面还起了很大的风,他不让我劈柴,直接把我撵回棚子。然后他不像往常那样教我识字了,天黑后也不给我讲外面的事,就是闭着眼睛坐在那一动不动,满脸的褶子揪在一起,很严肃的表情。
那天晚上,漫山遍野的狼叫,风声都掩盖不住。
说实话我挺害怕的,我的褥子就是老头子猎来的狼皮,很明显狼来抢褥子了。
夜越来越深,狼嗥声越来越近,苍凉凄厉,连绵不息。
老头子终于有动作了,只见他猛的睁开双眼,咬着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,起身抄起了斧子。
“天冷了,记得多带几条褥子回……”我的话没说完。
这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没问问题就被打晕。
……
我再次醒来时,天已经大亮了,风声已止,阳光明媚。
昨晚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,只是……老头子不见了。
没他的吩咐我不敢走远,只能傻乎乎坐在棚子里等,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见他回来。直到我饿得头晕眼花,实在撑不下去了,这才出来找点野果顺便找老头子。走出不远,便发现地上有血迹出现,越往前走,血越多,地上的树叶和四周的枝桠越凌乱,偶尔树身上能看见被砍过的痕迹,我太熟悉了,是家里那把斧子留下的。我顺着血迹一直走,走了很远,到了河边,血迹停在这了,人还是没找到。让我纳闷的是老头子没找到也就罢了,可这一路血淋淋的少说也得有几十只恶狼死在老头子斧下吧,一只我也没看见啊,似乎被人捡到便宜搬走了,抢了我的新褥子。
从此,我再也没见过老头子,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。
然后,我迷路了。
就这么在山里绕了好几天,居然走出了山,来到了开阔地带,而且看到了远处那传说中村庄里才会升起的炊烟。
我连滚带爬来到了炊烟的所在——好漂亮的村庄!
村庄的四面的高墙已经塌了两面,几乎就靠几根柱子架在那里,里面有一尊破烂石像勉强能看出人模样,石像面前的荒地上柴火烧着一口破锅,里面的野菜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,这里就是炊烟的根源。
不对劲儿啊,老头子不是说村庄会有好多房子吗,这怎么才一间……
我带着疑问,虚弱地喝光了锅里所有的粥。
……
“我草?”
这是我除了老头子外,听到的第一句人话。
说话的人拎着一只被绳子套住脚的刺猬站在村庄前,他看到里面的我后似乎很惊讶。
“我草。”这是我听到的第二句话——另一个人从草丛里钻出来,撞在了第一个人身上。
“我草……”
第三句。
第一个拎着刺猬的人看到了那口空空的锅,傻住了,刺猬失手滑落。
“我草!”
刺猬砸在另一个人脚上,把他扎得抱脚乱跳。
随后从草丛中钻出最后两个人,他们看了看蹦跶的人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锅……
“我草!!!!”两个人一起吼道,同时操起地上的石头木棍向我冲来……
……
我鼻青脸肿地又一次醒过来了。
四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,我和刺猬都被吊在了房梁上。
后来吧,他们商量了半天,说不能让我白吃一顿,好歹得有点用。
再后来吧,他们吃了烤熟的刺猬,放下了半死的我。
再再后来吧,我就算是入伙了。
然后我知道了两件事——
这里不是村庄,只是间破庙。
还有,这几个人分别叫坏蔫儿,柳儿,牛粪,狗头。
这一年,我八岁。
还是九岁来着?